不管怎么说,晏骐当年作为科研人员预备役,有一点是没预料错的。
在医疗水平日新月异的时代,五年时间很长,足以让医学界对于极热易感期有更深入的认识。
晏骐的病已经有针对性药物压制了,不完全是躺着等死。
卢敏长叹一声:“这都什么破情债,他真为你守身如玉四年?”
“不知道,可能吧。”谢昀顿了顿又说,“他把我微信加回来了。”
“你同意了?”
“嗯。”谢昀低头戳着虾仁,“他那时候易感期,当着我面发的申请,我实在……”
“嗨!”卢敏用筷子指指谢昀。
“反正他过几天就回去,见也见不到了。”谢昀道,“朋友做不成,同学要加个微信就加吧。”
毕竟那些过往的爱恨情仇,都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想想,少年时代的烦恼算什么烦恼呢?
这就好比小学时,觉得被老师批评了就是地崩山摧的打击;初中时,接触越来越多同样优秀的人,心里落差就是风起水浪;但到了高中,几十分的卷子成了家常便饭,只有第一次不合格才能让他们失魂落魄……
少年不识愁滋味,或许等以后真正“涉世”,他们会再想起少年时代的龃龉,并与它们一笑泯恩仇。
不管是糟糕的学业还是失败的恋爱,那些看来微不足道的愁,如今也消弭在似水流年中了。
“不期而遇”这场闹剧,准备收场了。
谢昀要和晏骐在医院见最后一次面,把晏骐的片子给他。
这天在病房,谢昀准时赴约。
晏骐精神不错,在床上看一篇学术论文。见到谢昀推门进来,便放下手头的工作下了床。
“你易感期过了吗?”谢昀礼节性地问道。
晏骐摇摇头:“没有。因为一些原因,这次持续时间比较长。”
……你直接报我名字得了。
谢昀直奔主题,低头在包里翻找印出来的片子。
然而他的背包非常乱,片子卡在一堆东西里取不出来,他不得不把它们都从背包里掏出来摆在地上。
谢昀拣出片子递给晏骐,然后一件一件地把物品收拾回去。
晏骐道了谢,在床头柜拿出一个信封,道:“这个给你。”
他补充道:“我写了点东西。”
谢昀认命地接过,放进背包里,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要帮忙吗?”晏骐嘴上问着,手头已经开始动作了,把谢昀乱糟糟的药盒、礼品券整齐地码在地面。
然后他的手停留在一张叠起的“学术研讨会旁听申请”上。
作为颜艺的朋友,他当然知道这场研讨会,颜艺是半个领头羊。
“谁给你的?”晏骐问。
谢昀不着痕迹地把申请抢过来,没有回答。
晏骐握住他的手腕:“是颜艺么?”
谢昀不禁有些恼火,去旁听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就不遮遮掩掩:“是。”
他扭着手腕想挣脱,申请函就此张开了一个弧度,掉出夹在其中的什么东西来。
掉落的物拾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而晏骐的信息素几乎是当即破闸而出。
谢昀眼睁睁地看着他隽秀的眉目扭曲起来,惊惶、愤怒爬满他的脸颊。
“这是什么!?”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道,“我问你这他妈是什么?”
谢昀吃痛,又受他信息素波及,腿一软坐到地上,任晏骐居高临下地审问。
一副弱者的姿态。
但是他的惊诧程度丝毫不亚于晏骐。
颜艺给他的申请函里,夹着一个避孕套。
谢昀看着地上的避孕套,胸口剧烈起伏,心中警铃大作。明知要赶紧离开这个满溢Alpha信息素的房间,腿脚却不听使唤。
恍惚间,他想起那天晚上颜艺笑盈盈地说——
“要把握好机会。”
原来这暗藏的避孕套才是所谓机会。
晏骐手劲极大,谢昀的手腕已被他掐出了一圈青紫,谢昀不得不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极具压迫性的信息素紧紧裹着他,他被一种情欲的气息所胁迫,难受得想去撞墙,小腹一阵一阵痉挛,热潮自下而上不可避免地涌起。
但他偏生还不能暴露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晏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受控的信息素尽数收回。
晏骐想起了很多事情。
颜艺的那个“看上的Omega”、谢昀的“在谈别烦”。
只有他像个小丑,被两个人都蒙在鼓里。
他几乎把谢昀逼到了墙角,语气冷硬:“颜艺带你去听学术报告,然后你和他上床?”
不等谢昀解释,他又逼问道:“什么课题这么宝贝,要么我也带你听几场?”
“我根本不知道!”谢昀咬着牙,冷汗直冒,“我今天才第一次打开申请函。”
晏骐锋利的眸光上下打量了一遍谢昀,似乎想剔除谢昀那些防备和伪装。
“你们是什么关系?”晏骐抓着谢昀的肩膀,逼得很近,“别骗我。”
迫于Alpha的淫威,谢昀回答了:“同事。”
晏骐眯起眸子:“你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骗你的,没有。”谢昀喘着粗气,腿软了半截,独属于他的信息素开始悄悄逸散。
“好。”
谢昀双肩上可怖的力道消失了,晏骐快步去拿自己的双肩背,重重甩在谢昀面前。
谢昀又被重物落地的声音唬了一下。
晏骐的眉尖紧蹙,当着谢昀的面,翻包拿出Omega发情抑制剂、防A喷雾、气味掩盖剂……
“我知道你是Omega之后就随身带着这些,他呢?他随身带避孕套?”晏骐的话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森然。
怒气和暴虐的Alpha信息素一同溢出,谢昀不禁又往后缩了缩。
“等等……”谢昀不敢置信,“你知道了?我是Omega?”
晏骐低头把一支抑制剂拆开:“是,谢谢你瞒我这么久。”
话缝里还夹杂着委屈。
然而就如同秘密被戳穿一样,谢昀后背发寒的同时,隐隐心怀不满。
谁给你探听我隐私的权力?
“前男友”的头衔吗?
“什么时候分化的?”晏骐也没期待谢昀的答复,只小心地将抑制剂打进谢昀的手臂里,讥诮道:“你猜如果现在是颜艺在这,他会怎么样?”
给你打抑制剂?还是作势逼你就范?
一支抑制剂下去,谢昀已从那种浑身脱力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吃力地推开晏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侧身去开门。
然而晏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把门堵住了:“话都没说清楚就想走?”
“你想说什么话?”谢昀强按着性子,“把我在这强奸了?”
再不离开,Alpha信息素很可能把他引导至又一次发情,到时候就覆水难收了。晏骐也很清楚这点,脸色青白一阵。
谢昀只想赶紧脱身:“你让让。有什么话我会跟他说清楚。”
晏骐还是执拗地道:“我不。你多大了谢昀,不能离他远点吗?”
“你多大了晏骐,我他妈怎么离他远点?”被拷问了那么久,谢昀再也压不住火气,“辞掉工作是吧?我不用吃饭不用租房子?!”
晏骐这一席话让谢昀感觉瞬间回到了以前,这棒槌满心觉得世界都要随着他的设想走,人情的百般无奈根本不存在。
“他都这样了,你还敢待在他身边?”晏骐拧着眉,“你之前说在谈恋爱,我还以为你找了个多好的,我就识相趁早滚蛋……”
“他比上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晏骐不依不挠地质问道。
全世界的Alpha都这么自我!
谢昀怒道:“你够了,你们俩我都犯恶心,一个都不想沾,懂了吗!”
晏骐僵在原地。
“没有几年易感期你会后悔?会追着我跑?你是不是缺点生活的慰抚,要打一炮才舒坦?”
谢昀气得口不择言,而晏骐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炮轰乱了阵脚。
心意被一段段曲解,晏骐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沸反盈天,几乎将他的理智都快吞噬。
“我要是为了发泄,这几年随便找个omega不行吗,为什么上赶着追着你犯贱?”
“哈?”谢昀气不打一处来,“是啊你为什么犯贱?问你他妈的自己去吧!”
晏骐的信息素终于抑制不住,强势地包裹住谢昀。谢昀立刻又腿软了,但还是硬撑着不滑倒在地。
晏骐上前一步想扶着他。
“你的信息素我犯恶心!放开我!”
晏骐紧紧咬着后槽牙,
经年的爱而不得,都化成这滴水珠掉在谢昀面前。
谢昀也一怔,回神后立刻翻出晏骐给他的信封,“你第一次给我写东西。我不想看了。”
他当着晏骐的面,把信封和里头的信一起撕碎了。
大概是很多年前,少年谢昀物质上什么也不缺,就很喜欢走心的文字,于是对晏骐说:“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写点东西呗,什么都行啊。”
晏骐没放心上,也没给写。
谢昀又一年生日,他在晏骐送来的礼物里翻来翻去,还是没翻到信,只有一张写了生日快乐的贺卡。
“又没给我写信啊。”他状似不在意地说。
后来谢昀就不再提了。
所以这次是谢昀第一次收到晏骐的手写信。
眼见他写的信碎成几片,晏骐松了手,也不再挡着谢昀。
谢昀离开了。
晏骐听着门重重摔上的声音,沉默着把纸片捡了起来。
那头谢昀回到自己的诊室,两腿还微微发着颤。他一头栽在卢敏怀里,有气无力地哼哼:“我不想干了。”
卢敏还以为他是抱怨工作太累:“哎呀出来社会多少都要受点挫折,今天不就是被熊孩子家长骂了顿嘛?那儿科医生都不干了……”
谢昀又道:“我不想干了。”
“也没发烧啊,”卢敏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姓晏的又作妖了?”
“别提那混蛋了。”谢昀深吸一口气,染上了哭腔,“我以为我走出来了,其实根本没走出来……”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怕不是脑子真坏了,卢敏想。
走出来了吗?
谢昀现在才意识到,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名为“晏骐”的阴影里走出来。
就算两人已经分开,这么多年来,谢昀一旦被外界或是自己施加的压力绑架,情绪崩了,很多时候都会难以抑制地想起晏骐来。
希望那人能来逗趣,能拉他一把——仿佛深入骨髓的本能。
总觉得身边遇到的人啊,没有一个比晏骐有趣,没有一个比晏骐更与他契合,也没有一个……比晏骐更能伤人。
他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晏骐的生活,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自己料理生活里的大小事情,学会享受孤独……而晏骐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还口口声声地告诉他:我没有放弃。
谢昀其实在惶恐。
他不想再回到以前,过那种所有情绪都牵系在一人身上的日子。
他想去发光。
而不是被照亮。
谢昀最终没去那场学术研讨会,有时远远地见到颜艺,也是绕道而走。
这天颜艺没来工作,谢昀盘算着踩点下班,突然想起了还在住院部的晏骐。
不知道晏骐的易感期怎么样?已经很多天了,再棘手也该出院了。那天两人起了不小的冲突,谢昀多少有点儿后悔。看在易感期的份上,他至少也该避让几分——
正以为晏骐终于心灰意冷的时候,晏骐给他发了两条微信:
“明天我出院,你下班之后能不能在诊室等等,有东西给你。”
“我买了明晚的机票。”
谢昀心里还记着避孕套的事情,尴尬的感觉到现在都还没消退,便没有回复。下班之后,他仔细想了想,觉得也该为他那天的口不择言道个歉,于是不置可否地回了个打哈欠的表情。
在医院门口再见面,两人都满心疲累,谢昀甚至懒得调动面部肌肉。
晏骐往谢昀手里塞了个信封。
“里面有张银行卡。”晏骐道。
谢昀愕然,当即拒绝了:“你拿回去。”
“别误会,”晏骐急忙解释,“里面没有多少钱,我知道多的你也不要。”
“那你这是做什么?”谢昀掂了掂手里的信封,“给点精神损失费?”
“……”晏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这是我四年前就想给你的。”
谢昀无言地看着他。
“里面有2100块钱,”晏骐汇报学术成果似的一连串报备着,“当时我第一次实习结束,连工资带奖金有2300元,我用了一百五十买车票去找你,五十块找人带我进你们学校,但找不到你。”
晏骐深吸一口气,说完了打好的腹稿:“剩下的全在这儿了。”
谢昀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他的家境还算优渥,但晏骐突发极热易感期住院的那段时间,大概是他生命里吃饱了苦头的日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生意也在那时出了点问题,他不好意思找家里多要钱,手头拮据得很,只好接几个家教之类的兼职。
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没有信息素,只能看着晏骐在病床上躺着受罪,除了端水送饭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填满了难言的不平,便只能给他找个护工,自己躲着不见他。
“我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晏骐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昀,眼中的诚挚不似作伪,“只是告诉你,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的迟钝,知道你很不容易。”
晏骐难得说了人话,谢昀却哑火了。他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
“……嗯,几年前的事,我也不太记得了。”
“那也挺好。”晏骐应道,或许听出了谢昀的言不由衷。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一阵静默。
晏骐一直看着他,似乎在等谢昀说点什么。
谢昀不自在地捏着指节:“还有我那天话说重了,你……”
“没事,”晏骐道,“你解气就行。”
这话实在太难接,连谢昀的社交小助手都沉默了一会儿。
晏骐意有所指:“我以后不会经常打搅了。”
脑子里的社交小助手这回倒是反应很快,下意识替谢昀接口道:“哦,常联系。”
晏骐笑了笑:“虽然是客套话,我会当真。”
谢昀摆摆手: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不计较那些前嫌了,好吧?”
晏骐却坚决道:“不好。”
他从来都是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仔细想想,我没资格指责颜艺,”晏骐道,“他的心思我可能也有,都不是好东西。”
谢昀一噎。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还觉得晏骐稍微学聪明了些,知分寸懂进退了。结果避孕套给他的刺激不小,这回又原形毕露。
晏骐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今日留一面,他日好相见”,在谢昀一时语塞的时候,自顾自问道:
“我是你前男友,还图谋不轨,咱俩怎么不计较?”
谢昀:“……”
这天没法聊了。
但不得不承认,他觉得打直球的愣头青晏骐,远比城府老辣的颜艺可爱,可爱得多。
谢昀早在高二就摸透了晏骐是什么脾性,同他直来直去的德行相匹配的,不外乎是一颗同样不弯不绕的心。
……不过就算再可爱,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谢昀的社交小助手以第三者的视角审视了这番对话,觉得是时候结束了:
“那再见,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