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从周一上午9点开始,地点在帷幕文化的3号排练厅。
因为招募的角色比较多,整个面试会分成几天来进行,这天面试的角色是道林·格雷,对他影响至深的好友亨利勋爵,以及道林的初恋西比尔·韦恩。
简历通过初筛的人不少,年轻男演员们基本都是冲着男主角道林·格雷去的。
顾以诚被排到5号,他在外面的等候区收获了一圈来自陌生人的注目礼,也见到几个熟面孔,其中包括前几天还在和他搭戏的殷玥。对方一眼看到他,跑过来打招呼。
殷玥长得很甜美,但不是那种柔软温婉的类型,元气又灵动,在女演员中气质还算特别。
她今年刚满20岁,在华城音乐学院读大二,同顾以诚一样,《迷雾》也是她的第一部商演作品。
小姑娘一看就是在极其健康的家庭氛围里长大的,没什么心机,优点是真诚好相处,缺点是有时过于直率。
她愁眉苦脸,“怎么办,好紧张啊,我感觉面不上了。和我竞争同卡的有几个好厉害的学姐。”
因为长相的缘故,顾以诚遇到过很多寻找各种机会与他搭讪示好的男男女女。不过殷玥显然没想那么多,纯粹是因为紧张,抓住他这个熟人当救命稻草。
“实力是一方面,选人的时候应该也会考虑角色适配度,”顾以诚安慰她,“再说你唱得也不错。”
这倒不是商业吹捧。殷玥虽然年龄小,经验欠缺,但演戏有悟性,嗓音条件又非常好,属于老天赏饭吃的类型。
话是这么说,顾以诚自己却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他这张混血脸演欧洲角色必然是占优势的,但选人要是真的只看外形条件,演员们也不用日复一日在台下苦练了。
他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大剧场经验。
“唉,我估计不行,”殷玥叹口气,又握紧拳头作打气状,“你肯定可以的,加油!毕竟你长得绝对是最适合的。”
顾以诚有点哭笑不得,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好在殷玥这句话声音不大,应该没人听见,不然多少要给他们两个招黑。
工作人员过来喊他,“请5号演员老师进去面试。”
顾以诚进去的的第一印象是帷幕果然比十二夜有钱,排练厅要宽敞气派许多。长桌后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面前的名牌分别写着导演,舞蹈编导和音乐总监。
其中顾以诚对导演沈骊歌的名字比较熟悉,她今年三十多岁,执导过几部口碑不错的作品,这位导演留着气质短发,笑容亲切。
他站定,按照惯例先做简单的自我介绍,“各位老师好,我叫顾以诚,今年23岁,是一名新人音乐剧演员,目前在演一部驻场音乐剧《迷雾》。”
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
顾以诚下意识转头看去,微微愣住。
身穿雾霾蓝衬衫配米色长裤的文清让推门进来,冲顾以诚和几位主创颔首示意,又走过去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落座。
主创们显然知道文清让要来,招招手算是问好,看上去和他彼此相熟。
“抱歉,打扰你们了,不用在意我,”文清让撞上顾以诚疑惑的目光,浅浅笑了一下,“你们继续面试就好。”
顾以诚的大脑方才短暂当机,此刻正飞速运转。
文清让为什么会在这里?路霁晓之前透露给他的信息可不包括这一条。
总不至于闲得无聊路过旁观。
既然他不像来面试的,也不在目前已官宣的主创团队名单里,那么还剩下一种大概率的可能性:文清让是这部剧已经确定的卡司之一。
这个猜测令顾以诚心如鼓擂。如果是这样,那么……
主创们正低头翻看他的简历,文清让拿着手机忙于打字,没人察觉顾以诚在那一瞬间亮起的眼睛,以及其中蓬勃燃烧的野心和欲望。仿佛他真的变成了那个剧中的少年,第一次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美,只不过他眼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画像,而是坐在那里的文清让。
他炽烈目光所注视的对象对此浑然不觉。
待文清让和几位主创再度抬头,顾以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手心悄悄地沁出汗珠。
“本人比平面照更好看,很适合舞台,”沈骊歌笑着说,“别的先不说,颜值非常符合我们的选角要求。”
“我之前看到过你的那个热搜视频。”编舞喻瑶在一旁接话。她看起来比沈骊歌稍年轻一点,一头长卷发,长相和打扮都偏韩系。
她颇为感兴趣地打量顾以诚,“你是混血吗?”
“对,我妈妈是法国人。”
喻瑶于是打趣道:“加油,希望你能进组,我特别想学法语。”
“谢谢喻老师,我尽力,”顾以诚笑了,“最近没怎么讲,可能有些生疏。”
“那你声乐展示要不要唱首法语歌?”
音乐总监姜辰是面试官中唯一的男性,目测三十多岁,戴副黑框眼镜。他说完又补上一句,“哦我就是随口一说,按你自己之前准备的来就可以。”
顾以诚点点头,转向一旁的工作人员,“辛苦老师等下放一下法扎睡玫瑰的伴奏。”
“法扎”是国内剧迷们对法语音乐剧《摇滚莫扎特》的简称。这部剧讲述了音乐家莫扎特的生平,前卫绚丽的舞美,搭配摇滚与古典结合的曲风,使得整部剧有种演唱会版的质感,很受世界各地的年轻观众喜爱,来国内巡演时异常火爆,几乎一票难求。
“睡玫瑰”则指其中的一首歌《眠于玫瑰》。剧中的青年莫扎特前往欧洲城市,意欲施展才华,音乐却无人赏识,母亲也病逝于异乡。失意的音乐家回到萨尔茨堡,发现昔日爱慕的女神已另嫁他人。这首《眠于玫瑰》便是他在落魄之下所表达的心声,它作为上半场的最后一首歌,将现场情绪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顾以诚准备了好几首自选曲目,《眠于玫瑰》其实不是他的首选。
这首情感表现力最强,同时难度也最高,选择其他的歌或许更稳妥。但他在方才那一瞬间改了主意。
并不是因为姜辰的提议。
他望一眼角落里的文清让,将右手置于胸前,左手放到背后,面向几位主创鞠了一躬,用法语说出原剧中的台词。
“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在遭遇背叛与羞辱后,向各位致敬。”
一旁的工作人员接到他的示意,开始播放伴奏。顾以诚目光与文清让的交汇几秒,很快便错过去了。
他望向虚空,化身成为那个上帝的宠儿。内心破碎支离的少年天才,在不属于他的喧嚣之外,温柔浅唱着玫瑰的挽歌。
「……
我沉睡在玫瑰之上
它们为我画十祈祷
痛苦降临
我却不敢
去触碰那些
没有你的新生活
哦,我的玫瑰
不要枯萎
……」
顾以诚垂下眼睛,笑容中透出悲伤和自嘲。管风琴的声音在这时骤然响起,音乐中的情绪变得激烈,而少年英俊的脸庞再度被一种生命的热情所照亮。
他愤怒,不甘而又决绝地向这世界呐喊,仿佛要将自己燃尽一般——
「在我已消逝的梦里
我终将
情愿挑战
玫瑰的
炽热芬芳」
顾以诚唱完最后一个高音,深呼吸平复一下气息,再次面对几位主创深深鞠了一躬。他像是尚未完全从角色中抽离,明亮眼睛有些湿润。
很多时候,面试演员唱到中途就会被主创喊停,这未必代表他们不满意,通常不用听完整首就可以大致了解候选人的水平,也能提高面试效率。
但在顾以诚方才的表演中,三个人神情专注,谁也没有开口,仿佛不想打断他的情绪。
直到他这会唱完,沈骊歌才点点头,“可以了,谢谢你,去休息一会吧。”
“谢谢几位老师。”
角落里的文清让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小孩,外形很出挑,业务能力也还不错。方才的演唱有一些瑕疵,但在一首歌内表达出了几种层次的情绪,且加入了自己的思考,没有完全照搬原版的表演,算是个有悟性和灵气的新人演员。
只是能不能撑得起男主的角色和大剧场戏,尚且是未知数。
道林·格雷这个角色其实是最难选的。他外表始终青春貌美,心境却几经变化,刚登场时天真纯粹,尔后面对诱惑一步步陷入深渊,终于被欲望和罪恶所吞噬。
演员既要在外形上符合绝美少年的人设,又要有能驾驭道林几个不同人生阶段的演技,且这部剧的歌曲极具难度,很多资历尚浅的音乐剧演员,恐怕都没法在台上坚持近三小时。
主创团队一开始考虑过找经验相对丰富的演员来演道林·格雷,但“少年感”更多依赖于自然流露,一个心境成熟的人即使面容保养得当,还是容易被气质出卖年龄。
上午的面试暂且告一段落,下午单人声乐部分全部结束后,还会有舞蹈和即兴表演的考核。
演员们各自去吃饭休息。排练厅里,主创们正就着外卖复盘上午的面试情况。
“一上午,面试的倒是不少,就是没几个让人记得住的。”
暂时卸下面试官身份的喻瑶讲话随意很多,也很不客气,“10号还是11号来着,自选的歌居然能唱得磕磕巴巴,来之前起码也准备一下,我随便去街上抓个人唱都比他强。”
沈骊歌闻言笑了一下,“你有点刻薄了吧。”
“有几个人还行,下午可以再重点看看。那个中法混血,叫什么来着……哦对,顾以诚?我对他印象不错。”
姜辰喝了一口可乐,调出面前iPad 里的视频,《眠于玫瑰》的音乐再一次响起。
“前面几句可能紧张了,气息有点不稳,后面高音很漂亮,情绪感染力也很强。”他点评道。
沈骊歌忽然转向旁边的人,“清让,你觉得他怎么样?”
“嗯?我也不是面试官,还是不要干扰你们判断比较好。”
“没关系,毕竟有可能会和你搭档,我们也想参考下你的意见。”
文清让看了一眼iPad上播放的视频,年轻人的视线恰好在这一刻对上摄像头,仿佛隔着屏幕看过来,双眸中绽放明亮神采。
“技巧不能算纯熟,但情感很动人,如果能在大剧场磨炼一下,或许会很出色。”他说。
沈骊歌表示赞同,“我也更看重新人身上的潜能,总得给他们机会。不过最后的人选,还是要综合几轮的表现来看。那天看官博下面的评论,观众好像对这部期待值很高,搞得我压力也蛮大的。”
“美少年嘛,谁不期待啊。他这个外形条件太好了,目前看来肯定是最符合的,唱得也不错,要说缺点可能就是只演过小剧场……”
喻瑶把视频划到开头重放一遍,“我还是比较看好他。选演员不能光看脸,但这可是道林·格雷,颜值差太多让观众怎么买账?下午我看看他舞蹈水平怎么样。”
姜辰:“万一四肢不协调呢?”
喻瑶:“不至于吧,我看他简历,之前不是上过选秀吗?真不协调我单独教。”
“受不了你,不愧是外貌协会的。”
沈骊歌说着,夹了一块牛肉,要放到喻瑶面前的外卖盒里,后者眨眨眼,用筷子接过, “不然我能和沈导合作么。”
下午的舞蹈考核部分,演员们被分成几组,由喻瑶现场教学一段舞蹈,演员们跟着模仿动作。之后是即兴表演,演员们按照抽签结果组合,根据主创提供的剧本片段现场进行表演。
等到全部流程结束,已经是晚上六点。顾以诚婉拒了殷玥和她两个学姐的聚餐邀请,在附近一家面馆里迅速解决了晚饭。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夕阳的余晖还挂在天边,大雨却骤然落下,仿佛是暖金色的光在流淌。
这个季节,时常会有类似这样突如其来的太阳雨,一般会持续十分钟左右。
顾以诚有随身带伞的习惯,他用手机叫了个车,戴上口罩,撑着伞往帷幕文化那栋楼的方向走。
走到楼下,一个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文清让站在门口,望着金色的雨幕出神。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但神情平静,并无半点焦急。文清让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明明气质成熟,却总是给人不染尘埃的感觉,与世俗的喧嚣嘈杂格格不入。
“文老师。”
顾以诚上前问好,对方转过来看见他,表情有点意外。
“是你啊,”他露出微笑,“顾老师还没回家吗?”
“别别,您是前辈,这样搞得我挺紧张的,”顾以诚连忙说,刻意忽略对方礼貌之下的疏离,“您随意称呼我就好,您怎么回去?”
“我坐7号线,今天忘带伞了,等雨停了再去地铁站。”
顾以诚悄悄打开约车app瞥一眼,显示车还有五分钟到,他毫不犹豫取消了订单。
“我也坐7号线,我送您到地铁站吧。”
只是举手之劳,再拒绝就会显得过于客气了,于是文清让说:“那麻烦你了。”
文清让走到伞下的时候,顾以诚闻到一丝淡淡的木质花香调,混着些许薄荷味道,温柔中透出清冷。
倒是很贴他气质的香水。顾以诚想。
此刻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两个人共撑一把伞不至于太狼狈。
这里到地铁站要步行十分钟左右,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文清让或许是怕后辈尴尬,率先挑起话题,“对了,你认识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和你做自我介绍。”
岂止是认识。顾以诚这样想着,望向对方含笑的漂亮眼睛,视线又移到他右眼下方那颗痣,一时间有些恍神,最终压下了心头涌上的万千思绪。
“当然认识,您在业内很有名的,我看过您演的很多剧,最喜欢的是那部《深渊镜》。”
文清让只把前面的话当做客套来听,最后这句却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
“你知道这部?看过的人应该不多。”
“我觉得这部剧对于人性的刻画非常精彩,善与恶都不是绝对的,凝视深渊的人最终也被它所吞噬。但很多观众买票进剧场,只是图个放松,这种基调有些沉重的作品可能不适合他们。”
顾以诚说完,补上一句,“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希望您不会介意,我自己其实很喜欢能让人反复回味的作品。”
“不会,”文清让认真听他说完,摇了摇头,“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深渊镜》当时花费了整个主创团队不少精力,但反响平平。我们后来也意识到这部剧或许不太符合大众口味,就没有再复排了,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吧。”
在诸如戏剧一类的艺术领域,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始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坚守本心创作和迎合主流市场之间,很难寻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许多人刚入行时满怀热情,最后将青春和梦想一起埋葬。
文清让早年也曾因为这种落差沮丧,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心态平和许多,能在这行坚持下来的人,早已习惯自己脚下的并非一条平坦之路。
“但我觉得,艺术性和商业性并不矛盾,美的作品一定可以创造价值。”
顾以诚这句话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明亮眼眸里有微光闪烁。文清让在业内很多年轻的脸上见过类似的神情,最终都黯淡下去。
但文清让看得出,顾以诚确实很喜欢音乐剧。
以他的条件,应该有机会在娱乐圈发展,等红了再凭借自己的名气参与一部话剧或音乐剧。不少流量爱豆都是这么做的,剧方要靠热度卖票,明星则通过这种方式“镀金”——只不过镀的是真金还是虚名,就因人而异了。
至少目前为止,文清让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
他们继续边走边闲聊,文清让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之前其实也知道你,你穿女装很好看。”
顾以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