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回家的路线相比,去沈柏诚公司的路线要更复杂,许明舫按照软件里的提示转乘了两次地铁线,才到达沈氏集团总部的楼下。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许明舫犹豫了一会,不愿意逆流挤进人群中,在楼下逛了逛,走入一家甜品店。
店里也挂了不少圣诞饰品。许明舫站在柜台旁,看到玻璃柜里摆放着精致的慕斯蛋糕,一旁立刻有个系着围裙的高个男生过来介绍:“先生来看一看我们的这款圣诞限量蛋糕——”
许明舫忙不迭点点头,想说他只是随便看看,那男生却丝毫不停顿,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透明罩里用叉子取出一小块切好的样品:“先生可以试吃一下……”
许明舫再不接,那人好像就要把蛋糕喂到他嘴里了,他只好接过叉子吃掉。味道确实不错,许明舫把叉子放到用过的那一堆,男生热切地问:“是不是很好吃?那如果先生不喜欢的话,这边我们还有……”
“很好吃、很好吃,”许明舫截住他,想了想,说,“那,帮我拿一份这个吧。”
最终,许明舫提着一个小巧的蛋糕盒再次走入了大楼。前台小姑娘正收拾东西准备走,看到许明舫,还是尽责地拦住他问道:“您好,找谁?”
“沈柏诚。”
“噢,您是……许先生是吗?沈总在三十层,您直接从这边电梯上去就好。”
想必沈柏诚已经事先知会过,许明舫点头谢过她,走向电梯。此时还是有零零散散的人从楼上下来,许明舫按了上行按钮,周围的人都走光了。
三十层也有前台,不过也已经下班。许明舫不知道沈柏诚在哪里,试着往左走,看到会议室里仍然有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再往前,尽头的办公室里门半开着,但是没人。
许明舫看了看门上的标识,确认这是沈柏诚的办公室,迟疑一番,还是决定站在门口等。不多久,会议室里的喧哗声变大了,混杂着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有人语气严厉但不算大声地冷斥道:“重新改,这次带点脑子。”
是沈柏诚的声音。许明舫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种语气,他从未听到过。随即沈柏诚踏出门,拧着眉,许明舫一时间拿不准自己应不应该上前叫他,又应该说什么,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好在沈柏诚很快看到了他,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回到了许明舫所熟悉的样子。走近后,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道:“怎么不去里面坐?”
许明舫张了张嘴没说话,沈柏诚又问:“这是什么?蛋糕?”
“……楼下买的。”
沈柏诚随意点了点头,带他进门。办公室大得有些空旷,风格很冷,墙上摆了几排满满的书,和一些不知名的艺术品。办公桌上文件堆得有些杂乱,对面则是会客的沙发和茶案。落地窗前的遮光帘被半放下来,窗外已经黑了。
许明舫把纸盒放在茶案上,看看沈柏诚似乎还在气头上的表情,有些犹豫地问:“还在忙吗?不用管我。”
“随他们去,”沈柏诚带上门,“一个个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数据能错成这样。”
许明舫闻言好像也很共情似的皱了眉头,沈柏诚看着他,觉得有些可爱,便笑了笑:“没事,让他们改就好了。就是还得帮他们收拾烂摊子,要花点时间……你吃饭了吗?”
“没有,”许明舫仿佛这才想起来,摇摇头,又问,“点外卖?”
“不用。”晚饭对沈柏诚来说大概是可有可无的,许明舫想到刚买的蛋糕,于是转身拆了包装盒,问沈柏诚:“你要吃吗?”
蛋糕正好是两个人的分量,上面装饰着用草莓和奶油做成的雪人,圣诞树形状的巧克力。沈柏诚此时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下,一心想着那些麻烦事,便回答:“现在不饿,等会吧。”
许明舫正在拆包装盒的手顿了顿,问:“有冰箱吗?”
沈柏诚抬头看了看他,指指身后的一个柜子。许明舫又重新把蛋糕塞进去装好,走过去拉开柜门。小型的内嵌式冰箱里只有酒和冰块,许明舫把形状精致的盒子放到最上层,关上门后发现沈柏诚已经开始飞速地敲打键盘,只好自己去沙发上看书了。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许明舫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一个稍矮的男人看到他,眼神充满惊异,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他的身份,礼貌地问:“沈总在吗?”
“稍等,”沈柏诚立刻回应,拿了电脑,出去前对许明舫说,“我很快回来。”
这个“很快”已近一小时。许明舫其实有些饿,但又不愿一个人先吃蛋糕,坐在沙发上百般聊赖地看书,看不下去时又走到窗边,拉起遮光帘,看窗外的雪景。雪还是下得很吝啬,地面上积了一层浅浅的白色,车轮在上面碾过,印出道路的走向。办公室里开了暖风,许明舫把手背贴在玻璃上,感受外面的凉意。
门被推开时,许明舫几乎一惊。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柏诚出现在门口,舒了口气,对许明舫说:“差不多结束了。”
“他们都走了吗?”
“还留了两三个在做收尾。”沈柏诚关上门,“我这里也能松口气了。你的蛋糕呢?可以拿出来了。”
原本以为沈柏诚不怎么在意他在楼下随手买的、与这间办公室的风格一点也不相符的蛋糕,没想到他还记着。许明舫眯眼笑了一下,有些高兴,把蛋糕拆出来,放在沈柏诚的办公桌上。正欲转身的时候,却感觉脚下一轻,身体先于转身的动作而旋了半圈——沈柏诚已经走到他身后,并且将他抱起来,让他坐上了桌沿。
许明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扶住对方的肩膀,沈柏诚便顺势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一触即离,接着说:“圣诞快乐。”
沈柏诚的怀抱带着他身上已经淡去的香调,和他本身皮肤散发的、独有的体味。那味道是属于皮肉的,与香调区别开来,但很好闻,藏在精致的衣料下方、拥抱的最深处,只有最贴近他的时候,才能闻出一些端倪。许明舫记不清他们上一次这样拥抱是什么时候,只觉得有些遥远了,因而生出些许眷恋,身体便不自觉向沈柏诚靠拢。
沈柏诚却略微后退,看着他的眼睛,问:“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
“……圣诞快乐?”
沈柏诚略一点头,叉起身边一小块蛋糕,喂给他吃,又问:“还有呢?”
许明舫有些愣了,含着那块冰凉的慕斯蛋糕,片刻之后想起什么,气势凭空虚了几分,咽下蛋糕,小声说:“昨天,我和同学去酒吧喝酒,回来得太晚了……对不起。”
“嗯,没关系。”沈柏诚挑了挑眉,又给他喂了一小块,问道,“还有吗?”
许明舫看不出沈柏诚的情绪,直觉他并没有生气,却又怕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感受着蛋糕的甜度,他在脑海中努力搜寻了一番,最后说:“呃……我初试考完了。今天对了答案,估分觉得还不错。”
听到这句,沈柏诚便不再追问了,弯了一下唇角,说:“祝贺你。”
沉默了一阵,他又说:“下次这些事,早点告诉我。打电话,发短信,都可以。”
许明舫乖顺地点头,沈柏诚便用叉子叉了一颗草莓放进他嘴里,又很快将嘴唇覆上来,伸出舌头舔吻它。草莓上还沾了些奶油,唇齿间便弥漫了甜腻的气息,许明舫有些呼吸不稳,沈柏诚稍微放开他,让他先把草莓咽下去,随后再次贴上了他的唇。
那份吃了一半的蛋糕,最终还是被重新包装好带了回去。令人羞耻的善后工作他也不愿再回忆,夜里雪下大了,许明舫披着衣服侧身靠在后座,望着窗外一片洁白的街景,心中却只有归家的念头,根本无意赏雪。
可惜的是,那晚的雪只停留了一个白天,便融化到不见踪影。那一晚全无理智又荒诞无度的欲望,好像也很快随之潮落了。年底沈柏诚更加忙碌,许明舫时常不能看见他,只是两人通话的次数变多了,往往是沈柏诚打来告诉他是否能按时回家,又问他需不需要司机接送。
许明舫一面轻声说好,一面在想沈柏诚现在是不是坐在办公桌前,又会否想起这张办公桌上发生过的荒淫之事。沈柏诚有没有想起不知道,语气反正一如既往的冷静,许明舫自己倒是先脸红了,才说了几句便急着要挂电话,好像再多说一秒都是煎熬。
沈氏集团年会那天,许明舫也随同出席。他早已习惯被许多人盯着评头论足,其实心里不甚在意,更何况大多数人的焦点还是沈柏诚。同席的几位董事许明舫都不太熟悉,好在身边坐着李仪,可以和他说上几句。
拜几位年轻高管所赐,年会气氛很热,其间沈柏诚也循例被邀上台致辞。主持人一念出沈柏诚的名字,便引起台下一帮年轻男女的欢呼声;刚从台上下来,坐到许明舫对面的那位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李仪也笑了,对许明舫解释:“沈总受年轻人欢迎。”
沈柏诚没拿稿子,似乎也没做什么准备,看起来只是草草说了几句便结束了,但反响依旧热烈。主持人又请他切蛋糕,一旁穿着高叉旗袍、妆容艳丽的女员工替沈柏诚递上刀叉。
会场彩灯辉映。沈柏诚站在聚光灯下的模样很好地诠释了他受欢迎的原因,在一众高层中他算最年轻的那一拨,而高大的身材,俊朗的五官,和他整个人散发的不容忽视的气场,无疑给他加了许多分。头顶的灯光在他的眼睫处投下很小一片阴影,更显得他眼眸深邃,沈柏诚切完蛋糕后看向摄影师,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台下掌声欢呼不断,间或夹杂着几声突兀的口哨。
许明舫坐在座位上,恍然间产生了强烈的疏离感。他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那场晚会,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坐在观众席,淹没在周围的掌声里,仰望着台上沈柏诚的身影。时至今日,那份仰慕的心情或许还在,但却早已掺上许多的私欲,让他在当下热烈的气氛中心不在焉,总是关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譬如那位穿旗袍的女员工临退场时向沈柏诚抛的一个媚眼。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沈柏诚并没有被那些欢呼所影响,很快走下了台。许明舫克制住自己的视线不再乱瞟,即使是随后那些有意和沈柏诚走近一些的年轻员工来敬酒,甚至不识眼色地借故贴近沈柏诚时,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的松动。
年会过后一切仍是照旧。只是年关将至,学期结束,图书馆也调整了开馆时间,许明舫便不怎么去S大了,改成窝在家里看书,偶尔出去转一转,买些年货。住在附近的一对老人,养了一条活泼好动的金毛犬,偶尔在路上遇见,就会亲热地跑过来蹭他的腿,许明舫便也配合地蹲下来摸一摸它,顺便和老人聊个天。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许明舫便莫名其妙地打入了清水湾老年茶话会内部,被动得知了附近各种家长里短,甚至被拉着下了几盘棋,下棋的同时还能和他们聊上几句野史。
这天沈柏诚回家不久,正巧有人按响了门铃。家中平时访客不多,沈柏诚疑惑着去开门,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拎着一大篮草莓,问他:“小许在吗?”
许明舫也闻声赶来,看到门外那人,惊讶道:“郑伯,您怎么来了?”又朝沈柏诚介绍:“他是后面那一栋的……”
沈柏诚大约很久没有过和邻居唠家常的体验了,还有些状况外,许明舫怀疑他甚至都不知道后面那一栋是否住了人。被叫做“郑伯”的人笑呵呵地同沈柏诚打招呼,称赞两人一表人才天生一对,又谢绝了许明舫让他进来坐坐的邀请,只是递过那篮草莓说:“前几日从小许这里讨了副春联,这是谢礼啦,这草莓新鲜得很,要赶紧吃……”如此说了一通,便挥挥手走了。
关上门,沈柏诚挑眉问道:“春联?你什么时候和他们这么熟了?”
“附近的老人让我帮忙写几副春联,我就写了,”许明舫看着手里的草莓,明显还沉浸在礼尚往来的感动中,“……这草莓好大。”
“为什么找你写?”
“嗯……大概觉得我读历史,字写得好看吧。”许明舫摸了摸鼻子,看向沈柏诚,眼神发着亮,“你喜欢的话,我给我们家也写一副,可以吗?”
沈柏诚当然不会说不。许明舫说“我们家”时的语气令他愉悦,而放在餐桌上这篮新鲜草莓,和那位健谈的老人,给这栋房子带来了一直缺失的烟火气息。等到许明舫在书房里铺开他前几天买的正丹纸,一脸认真地挥毫下笔时,沈柏诚才意识到那些向他讨要春联的人究竟赚到了多少——许明舫的书法笔力遒劲,鸾跂鸿惊,显然比市面上那些印刷的字体要拥有更多的意义。
在门上贴好春联,过年的氛围便浓重了许多。除夕夜两人回了沈家,许明舫拿出后来写的又一副春联,沈父高兴得合不拢嘴,直把许明舫夸到不好意思;沈柏诚仍旧是在一旁看着他微笑。
相比起来,许家的气氛要无趣得多。年初他们不得不回许家吃饭,许明舫照例和许继良无话可说,席间翻来覆去的话题都是围绕许之瑶明年的婚事,或是许家的地产投资,穿插着对沈柏诚无谓的逢迎。不过令许明舫稍稍讶异的是,许继良对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不少——毕竟他被拉进书房,与许继良单独说话的情形实在不多遇到。
前一年许家大落大起,在许继良的身上好像也留下了痕迹,他的体型瘦了几分,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许明舫看着他,心中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好久没见,竟有些陌生了。
许继良的第一句话也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上个月去考试了吧?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许明舫谨慎地措辞,仍然提防着许继良的暴怒或嘲讽。
“算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许继良叹了口气,看了他一会,又问,“我看,你和沈柏诚处得还不错?你们平时……”
许明舫抬头看他。许继良似乎觉得自己想问的有些不妥,抬手咳了一声,慢慢道:“我是想说,你平时多注意一点。”停了停,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位置,有多少人在眼馋?”
许明舫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许继良终于摆出了他惯常对着许明舫的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怎么不懂呢?告诉你吧,之前我听说,白弘那老头想让沈茂学给他们家孙女牵线……”
看到许明舫脸上的茫然,许继良更不耐烦了:“沈茂学就是沈柏诚他舅舅。我看你连沈家那边的亲戚都两眼一抹黑……”
“什么牵线?”
“你说什么牵线?白家孙女,和沈柏诚!你们结婚才不到一年,就有心怀不轨的人想来撬墙角,你自己好好想想那些利害关系。”
许明舫愣住了,什么利害关系,他完全没法想,脑海里回荡的全是许继良的那句“白家孙女和沈柏诚”。偏偏这时许继良又问他:“现在沈柏诚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那小子城府深,我反正是看不透。”
许明舫发现,自己最终还是没法控制地对许继良的言语心生厌恶。不过这次心底的厌恶和烦躁,恐怕还有另一层原因,许明舫完全乱了,也抽不出空思考该怎么回答许继良,干脆闭上嘴不再说话。许继良显然也没期待得到他的回答,又反复念叨了几句,让许明舫多注意,便赶着他出了房间。
多注意什么呢?许明舫知道许继良的潜台词,但他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把许继良那一套功利又世俗的理论应用在沈柏诚的身上。无所谓了,许明舫很早就学会习惯命运的摆布,学会习惯被动地舍弃那些他以为很重要,实际上失去后也并无影响的东西。但每一个能够与沈柏诚同享一份呼吸的夜晚,他还是会感受到自己心底一颗愿望的种子正在试图疯狂生长,难耐地渴慕着水分,和冬日遥远黲淡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