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陈舟早晨起来时天色就阴沉沉的，果不其然饭刚做到一半，雨就哗啦啦地落下来了。
原本他还打算搭车去隔壁的赛因格勒城玩一圈，结果雨水没完没了的，短途旅行的想法也只能作罢。
早饭过后没多久邵航接了个电话，然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大概是公司有什么急事。陈舟把碗盘都丢进水池，等着邵航忙完来洗，自己则披上件薄外套，挪到阳台画画去了。
说是画画，其实半天没动笔。
阳台上开着窗，陈舟从窗口向外看着，看灰蒙蒙的天空，屋檐下的雨柱，被浇得东倒西歪的花草，还有几片刚从枝头跌落的湿淋淋的樟树叶子。
消息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陈舟刚把待机太久而自动休眠了的数位板重新打开，他拿过手机按了解锁键，就看见熟悉的持刀火柴人头像跳了出来。
【叶明森：出国玩了？】
陈舟立马丢了数位板，点进微信回复：
【陈舟：是啊，你们那个案子结束了？】
【叶明森：结束了，人也抓到了，给我们放了两天假】
【叶明森：还想找你吃饭呢，结果你出国了】
他这么一说陈舟颇为懊恼，叹了口气打字道：
【陈舟：下次吧，下次我请贵的】
【叶明森；那必须的】
【叶明森：你这是去哪儿了？好玩吗？】
【陈舟：K国的一个小城市，也就那样吧】
【叶明森：还是你们自由职业好啊，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了】
陈舟就笑起来：
【陈舟：那是你没见着我通宵赶稿刷刷掉头发的时候】
【陈舟：你要实在羡慕现在开始学画画也成，没准三两年之后还能和我当同事】
【叶明森：得了吧，我可没那能耐】
【叶明森：对了，跟你说个新鲜事啊】
【陈舟：洗耳恭听】
【叶明森：我今天晚上要去跟我一个小学同学相亲】
陈舟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对方的消息就又弹了出来：
【叶明森：上学那会儿我还跟人打过架呢，她当时就跟个假小子一样】
【叶明森：关键是我没打过，这就很尴尬了】
【叶明森：不过看照片她现在还挺漂亮的】
其实这不是叶明森第一次跟陈舟说相亲的事了，他一个直男，也不是什么单身主义，想找个合适的女孩谈恋爱结婚再正常不过。只是前面的几次相亲都是没聊几天就黄了，出于什么原因陈舟不得而知，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那么一点点侥幸和幻想。
虽然这一次相亲也还是有可能失败，但陈舟不得不又一次提醒自己，该放弃总是要放弃的。
心脏仿佛被抛进了一碗冷水，冻是冻不坏的，却叫人难免瑟缩。
陈舟深吸一口气，手指轻敲键盘，最后说了两句：
【陈舟：哈哈哈，那你可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陈舟：工作室那边有点事，下回聊吧】
邵航啃着一颗冰箱冷藏过的桃子过来时，就看到陈舟坐在阳台上发呆。
他手里的绘画板还亮着，上面有些杂乱的黑色线条，隐约能看出是个半跪着的人形。邵航放轻了步子缓缓凑过去，一把抽出了他怀里的板子，“嘿！”
“……啧，”陈舟被他吓了一跳，神游太空的思绪也被扯了回来，“又发什么疯？”
邵航不以为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不好好画画干嘛呢在这儿。”
“下雨的声音太吵了，干扰了我的思路，”陈舟说，“你懂个毛。”
“行，”邵航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跟老胡儿子写不完作业找理由是同样的思路。”
“说说吧，”他又道，“出啥事了这么不高兴？”
陈舟抿了抿唇，“……很明显？”
“超级明显，”邵航说，“而且都十二点多了还不做饭，放在你身上太反常了。”
陈舟哭笑不得，表情倒比方才发呆的模样生动许多，他站起身道，“走吧，去厨房。”
这天气吃火锅倒是合适，两人一个占了水槽一个占了案板，洗洗切切的准备食材。陈舟把两颗土豆切成厚片，整整齐齐码进盘子后才低声说，“叶明森要去相亲了。”
邵航稍微反应了一下，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陈舟喜欢的那个人。他轻轻甩了甩洗好的生菜叶子上的水，问陈舟，“你有没有试探过他对同性恋的看法？”
“同性婚姻都合法了，男女都一样，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但尊重祝福就完事了呗，”陈舟说，“这是他的原话。”
“而且他这几年也陆陆续续相亲不少回了，哪还用得着试探。”
邵航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随即抬手拍了拍陈舟的肩膀。
他手上洗菜洗得都是水，直接就把陈舟的肩膀给拍湿了。
陈舟：……
陈舟：谢谢你的安慰，但大可不必。
因为没有买到现成的火锅底料，陈舟只能自己炒一个。辣椒和酱料在热油里翻滚着，即使开了抽油烟机，厨房里也还是飘满了又香又呛的辣味儿。陈舟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又跟邵航说，“你先出去吧，太呛了这儿。”
“没事儿，好兄弟要同甘共苦的，”邵航边说边把半开的窗户推到了底，“下午要不要去爬山？”
锅里滋滋啦啦地响着，抽油烟机也在轰鸣，陈舟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邵航扬声重复，“下午要不要去爬山？”
底料炒得差不多了，陈舟便往锅里加了满满三大碗水，盖上盖子等着煮开，顺便又把抽油烟机换了功率小些的档位。做完这些他擦擦手，指了指窗外连绵不断的雨，“这天气爬山……你公司倒闭了吗这么想不开？”
“不用去山顶，就稍微往山上溜达溜达，透透气，”邵航说，“而且天气预报显示下午三点雨就会停了。”
陈舟转头看他，“确定要去？”
邵航点头，“确定要去。”
“好吧，如果雨停了的话，”陈舟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下午三点，两人午睡起来，雨还没停。
他们在客厅玩了会儿手机，等到三点半，雨依然没停。
四点，雨继续下。
眼看着要四点半了，雨仍旧下得起劲。邵航有种被打了脸的尴尬感，清清嗓子无奈道，“要不算了吧，咱们下次再去。”
陈舟沉默了大概五秒钟，然后刷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说去就去，你说不去就不去？”
他扯着邵航直奔储物间，“走，拿伞出发。”
两人各自举着把印满了卡通小狗小兔子的伞，离开别墅一路往北走。雨比起上午其实小了一些，但因为起了风，雨伞能遮住的范围又有限，没过多久他们下半截裤腿就湿透了。
陈舟握紧了伞柄，抬头朝远处望去，隔着灰蒙蒙的雨幕，能瞧见越来越近的深绿色的群山。
空气是新鲜湿润的，偶尔有凉丝丝的水滴扑到脸上，像从天而降的轻吻。
他们一走就是将近半个钟头，裤子也逐渐湿到了膝盖以上。衣服湿答答黏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陈舟有点烦躁，于是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邵航你脑子有泡吧非要下着雨出来？”
“别不讲道理啊你，”邵航说，“我都说了下次再去了，不是你不同意吗？”
陈舟没答话，只闷头往前走，邵航便也继续跟着。又走了大概四五分钟，陈舟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邵航一时没注意，举在手里的雨伞和陈舟的撞在一起，甩了他一脸水。
邵航往后退了一步，抹了把脸，问陈舟，“怎么了？”
陈舟朝小路右面的野地里指了指，“你看。”
路两侧是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这些石块再往前走，就能瞧见一丛丛的不知名灌木，和大片被雨打得歪倒的蓝色矢车菊。
土地松软又泥泞，陈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其中的一朵花。
邵航试图甩掉鞋底的泥，未果，于是也蹲到了陈舟身边，“这是什么花？”
“矢车菊。”陈舟说。
“哦，”邵航随手揪了两片花瓣，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怎么也闻不见香味？”
“它本来香味就不浓，又下着雨，”陈舟想了想，忽然问，“你知道矢车菊的花语吗？”
“emmm……这是我的知识盲区，”邵航说，“你知道？”
“我们工作室年纪最小的那姑娘告诉我的，”陈舟勾起唇角，“矢车菊的花语是遇见和幸福。”
“那这是好兆头啊，”邵航摘下一朵半开的小花，反手别在了陈舟的衬衫扣子上，“该放下的就放下，然后你会遇见更合适的人，也会幸福，对吧？”
陈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前这朵小花。
片刻之后他偏头望向邵航，眼里带着笑意，轻声说，“对。”
连绵不断的雨一直下到他们回国那天，邵航和陈舟最终也没能真正地爬一回科尔勒斯山，多少有些可惜。
两人从机场出来时刚好是下午五点整，陈渡派了司机来接，说是两家人聚在了陈家老宅，要给他们接风洗尘。
陈家是从陈舟的爷爷那辈开始兴盛起来的，陈爷爷有头脑也有资本，又是在时代的风口上，一路顺风顺水地把十多个人的小公司做成了几千员工的大集团。可惜陈奶奶去世得早，只留下了唯一一个孩子，就是陈舟的父亲陈立程。陈立程不爱做生意，心思全在他的钢琴上，也不肯娶陈爷爷给他介绍的那些门当户对的女孩，而是坚持和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结了婚，因此父子二人间一度剑拔弩张。陈渡出生后他们的关系逐渐开始缓和，再加上陈渡早在少年时期就展露出了经商天赋，陈爷爷便把陈渡接到了身边当继承人培养，和儿子一家的相处也更加融洽起来。
邵家的发迹则是在邵航的父亲邵梁升这一辈。邵爷爷年轻时从政，邵奶奶也在体制内工作，两人都没做过生意，巧的是邵奶奶的弟弟后来下海经商，做出了点模样，邵梁升又见天地跟着舅舅跑，于是耳濡目染之下受了很大影响。学业完成后邵梁升自己创了业，迎着时代浪潮又有家人扶持，一步步稳扎稳打，也就有了现在的邵氏集团。
陈家和邵家的两位老爷子虽然走的路不同，却是从小到老的铁哥们，陈爷爷能顺顺利利地把家业做大，也亏了邵爷爷给他带来的政策信息，让他能许多次快人一步。他们年轻时就约好了将来要做亲家，没想到两家都只生了一个儿子，这约定便不得不延后到孙辈。无奈的是他们好像和女儿孙女没什么缘分，陈立程和邵梁升各自成家后都生了两个孩子，却愣是凑出四个皮小子来，一个女孩儿都没得着。
本以为这亲家是确确实实做不成了，谁知两家竟都出了个喜欢男人的二儿子，国家又在几年前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这下皆大欢喜，邵老爷子和陈老爷子总算了了心愿。
车上的挡板隔音效果并不算好，邵航和陈舟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在一块儿商量要怎么吃这顿“鸿门宴”。时间不多，邵航先把最重要的问题摆了出来，“如果他们让咱俩住在老宅怎么办？”
“那就住一晚上，不能驳了爷爷的面子，”陈舟说，“但是肯定不能长住，到时候就说为了上班方便，还是搬到公寓去。”
邵航点了点头，又问，“咱们是不是还得住一起？”
“你说呢？那俩大神能看着我跟你分居？”陈舟撇撇嘴，“你现在住哪儿？房子多少平？”
“盛月湾，面积是一百六还是一百七来着？我忘了，”邵航说，“你搬过来？”
“盛月湾离我工作室有点远，”陈舟皱了皱眉，“不然还是你搬？我住万泰玉景，房子跟你的差不多大。”
“行，”邵航也不纠结，“那我搬。”
傍晚快六点，正适合一家团圆吃顿美味的晚餐。陈老爷子、陈父陈母、陈大哥，邵爷爷邵奶奶、邵父邵母、邵大哥，九个人满满当当地围坐了一桌，只有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空着两个位置，留给度蜜月归来的邵航和陈舟。
一大桌人同时望过来的场景叫人压力倍增，陈舟一脚踏进门时简直想再扭头出去，奈何邵航还堵在他身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
好在这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鸿门宴，用餐气氛也算得上和谐，邵航和陈舟捡着旅途中有意思的事讲了讲，偶尔做做样子给彼此盛个汤夹个菜，双方亲友便都露出笑容来，显然对这两人相处愉快的现状十分满意。
饭后甜点是加了坚果的糯米糕和芒果奶昔，陈舟最爱芒果，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嘴边上都沾了奶。邵母看着喜欢，便把点心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温温柔柔地说，“这个糯米糕是我老家那边的做法，小舟尝尝喜不喜欢。”
陈舟正要点头，身旁的邵航却反手把盘子推了回去，“他杏仁过敏，吃不了这个。”
“哎呀，早知道就叫厨房做别的了，”邵母颇为遗憾，“小舟都没得吃。”
陈母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朝邵航笑了笑，欣慰道，“这臭小子估计都忘了自己杏仁过敏，幸亏你还记着。”
“应该的，”邵航回了个爽朗的笑容，“夫妻不就是这样嘛。”
晚上自然是留在老宅过夜，和要离开的邵家人道过别，一回到房间陈舟就发出了感叹，“可以啊邵航，功课做得还挺足。”
邵航愣了愣，“……什么功课？”
“你看出来我妈是在考验你了对吧？”陈舟语速很快地说，“她明知道我杏仁过敏，又不拦着厨房往糯米糕里放，不就是想测试一下你够不够了解我？”
邵航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又听陈舟问，“不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杏仁过敏的？”
“回国的两天前，下午有一阵儿雨停了，咱俩就去逛了安麦斯那个市场，”邵航缓缓道，“你那天买了一大堆曲奇，起码十几种吧，唯独没买杏仁的，我问你是不是对杏仁有意见，你说是啊，我杏仁过敏二十几年了。”
陈舟闻言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我都要忘了……你记性真好，哈哈。”
“那什么，早点洗洗睡吧，”他匆忙转移话题，“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最终谁先洗的旁人不得而知，总之两人先后洗了澡换了睡衣，然后犹犹豫豫地躺到床上，并默契地保持了半臂的距离。
邵航倒是提出了打地铺的建议，可被陈舟否决了。情况特殊，虽然俩人都是弯的，但对彼此又没兴趣，凑合一张床睡一晚上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真躺到一块儿气氛却还是莫名尴尬起来。邵航背对陈舟侧躺着玩手机，陈舟也背对邵航侧躺着玩手机，这样一动不动的姿势他们愣是保持了快两个小时，最后邵航实在忍不住了，清清嗓子道，“我说……你不累吗陈舟？”
“……累，”陈舟也很诚实，“要不咱们都翻个身？”
遂改侧躺为平躺，手机也暂时撂下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和空气净化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两人低低的呼吸声。半晌，还是邵航主动挑起了话题，“那个叶什么森……相亲成了吗？”
“叶明森，”陈舟纠正了他的称呼，闷闷道，“最近几天都没聊过，成没成我也不清楚。”
“这是好消息啊，”邵航说，“要是成了应该会告诉你吧。”
“也可能是坏消息，”陈舟撇了撇嘴，“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没成他也会告诉我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陈舟说，“你和……就那个医生，你们经常见面吗？”
邵航噗嗤乐了，“你这还不如我呢，我好歹还记住俩字儿。”
“他姓姜，姜鹤言，”邵航继续道，“我们其实很少见面，医院里没有闲的时候，我这边做新游戏上新活动也忙得晕头转向的，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聚上一回。”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陈舟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试探过姜医生？他能接受男人吗？”
“用不着试探，”邵航苦笑，“他快结婚了。”
“啊？”陈舟猛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他跟我说的啊，又没瞒着我，”比起陈舟来邵航的神色反而淡定很多，“那姑娘是他们院长的闺女，也是学医的高材生，俩人挺般配的。”
“要是不出意外，年底应该就能结婚了吧。”
陈舟抿抿唇，没再说什么，抬手拍了拍邵航的肩膀。
这个令人郁闷的话题就此结束，时间已经很晚了，陈舟询问了邵航的意见，在对方表示“我也要睡了”后起身关了灯。
窗帘的遮光效果非常好，灯一关，房间里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舟听见了身边人刻意放轻了手脚翻身的动静，他把毯子往上拽了拽，忽然开口道，“邵航。”
“嗯？”邵航下意识看向陈舟，“怎么了？”
周身一片寂静的黑暗，陈舟的声音便显得无比清晰，他说：
“你是处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