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护着怯懦得像只受惊小鹿的堂妹,我陪她跨进了定北侯府的朱门。
她嫁的是刚袭了爵位的世子爷。我呢?
嫁的是世子爷那位只大他四岁、却已掌管京畿卫戍的叔父。新婚三月未满,
世子爷从江南游学带回个据说是青梅竹马的姑娘,裙摆下已藏不住隆起的弧度。
堂妹攥着我的衣袖,眼泪砸在手背上:「姐,我想走了。」我刚摸出早已备好的和离书,
就听前院传来闷哼。我那便宜夫君踩着靴底碾过世子爷手背,笑意凉得刺骨:「蠢货,
你婶娘要是踏出这府门,我就卸了你这胳膊当摆设。」1.我是吏部侍郎家的庶女。
我和那位寄养在府里的堂妹,是全京城最让人摸不透的姐妹。无他,
只因我堂妹是个受了委屈也只会抿嘴忍的软性子。我自小跟着奶娘在乡下长大,
见多了恃强凌弱,自然而然成了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厉害角色。家宴前,
为了看她在长辈面前失措,我偷偷把她裙摆的系带打了个死结。
哗啦——是裙摆散开的窸窣声。她低头瞧见松垮的裙摆,抬头望我时眼里竟没半分怨怼,
只小声说:「多谢姐姐提醒,我这就去换一件。」我:「?」她好像憨得有点过分。
我对欺负这种连计较都不会的实在人突然没了兴致,甚至,在她被表姐妹故意泼了茶水时,
会因为瞧不上这种欺负老实人的行径,径直走了过去。泼她的表姐妹见计谋得逞,
还嘴硬:「苏明玥,你管得着吗?」我把玩着腕上的银镯,
语气懒怠:「我这堂妹看着好欺负,可我不是。你动她,问过我答应了吗?」说着,
抬手就将对方面前的汤碗掀了,热汤溅了对方一衣襟。2.我堂妹能顺顺当当嫁进侯府,
没少靠我替她挡明枪暗箭。偏偏。就她出嫁到回门这短短五日,离了我的视线,
竟又被人欺负到了头上——她的夫君是新科状元郎,陆景然。本是天作之合,可他心高气傲,
据说藏着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便半点不顾及堂妹的体面,让她夜夜独守空房,
成了满上京的笑料。「我这可怜的侄女哟。」婶娘向来懦弱,抱着堂妹只会掉眼泪。
就连平日里在乡邻面前说一不二的叔父,也只是蹲在门槛上猛抽烟袋:「忍忍吧,还能咋地?
嫁都嫁过去了。」「再说陆家如今在朝里正得势,咱们这小门户,哪敢跟人家叫板。」
真是一脉相承的窝囊,连叹气都一个调调。我听够了这丧气话,抬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
语气冷得像冰:「这窝囊气也能咽?」我一开口,堂妹和婶娘立刻收了声,
连抽噎都憋了回去。叔父被我这常年在外野惯了的侄女唬得一愣,手里的烟袋都差点掉了。
满屋子寂静里,几道目光齐刷刷砸在我身上。「我去给堂妹做个伴。」我说。
婶娘和叔父都瞪圆了眼:「你要去给陆状元做妾?」「不。」在他们满脸错愕的注视下,
我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我要当陆景然的婶娘。」3.我不会给陆景然做妾室,
但我能当他新的婶娘——陆景然他叔父陆承彦。执掌钦天监的正三品监正,年近三十,
从未娶妻。嫁给陆承彦,我便有了名正言顺约束陆景然的身份,得让他明白,
他怠慢的是谁的堂妹——是我这个出了名不好惹的主儿。……我最懂怎么戳人痛处。
只用三言两语,就让陆承彦点头应下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我过门——「陆监正。
「您至今未娶,京里早有传言,说您潜心推演星象,是因不喜女色、难近尘俗。「我会装,
您娶我,我能让满京城都瞧见,您不仅情深意重,还最懂怜香惜玉。」
位高权重却始终孑然一身,膝下只有一个侄子,内里缘由还用猜?论琢磨人心,我向来拿手。
陆承彦:「?」久居观星台的监正眉宇间带着清冷淡漠,抬眼扫我时却藏着锐光:「……哦?
」那瞬间的沉默仿佛被拉得极长。忽的,他唇边勾起抹浅淡笑意,语气听不出情绪:「好啊。
「往后,就劳烦苏姑娘替我正正名声了。」4.陆承彦打小没沾过儿女情长,
三十岁头回娶妻,想趁闹洞房瞧个究竟——究竟是哪般女子能把这位冷面监正拿下的人,
能从钦天监排到街口。里头自然包括陆景然。他本就是我嫁进陆家的由头。所以,
陆景然被拦在院门外时,我正扒着窗缝偷听。「听闻叔父今日娶了位神仙似的婶婶,
侄儿特来恭祝叔父婶婶琴瑟和鸣。」都说礼多人不怪。可陆承彦听了这句祝福,却眉峰紧蹙,
语气里裹着冰碴子,像是攥着拳头才没动气:「不必了。「我和你婶婶能不能琴瑟和鸣,
全看你对你堂妹如何。」陆景然:「?」他多半不懂叔父为何动怒,
但我心里门儿清——毕竟我常拉着陆承彦探讨「晚辈相处之道」,而且不分时辰,不论地点。
比如此刻,陆承彦正阔步朝我走来。琉璃灯映着他身上月白镶红的喜服,
墨发用同色发带束着,侧脸线条冷硬却透着俊朗,倒比钦天监的星图还让人移不开眼。
我却没甚情调地抓起桌上的莲子、花生往嘴里塞:「(咔嚓咔嚓)我说相公,你这方法不行。
」陆承彦俯身,也捏了颗莲子,慢条斯理地剥着壳,递到我嘴边。
我***莲子继续道:「三两句说不明白夫妻和睦对家宅兴旺的要紧,语气又冲(咔嚓),
反倒容易让他对着干。」我讲得头头是道,陆承彦却嗤笑一声,
别过脸嘟囔:「张口闭口都是他。「搞得你嫁我,是为了我那侄子似的。」我:「?」
不然呢?我堂妹不嫁他侄子,我能嫁给他?忽的,我瞥见陆承彦紧抿的唇线,
想起当初那「不喜女色」的传言,本着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改口:「也有部分是因为你。」
另一部分,是觉得他这种潜心星象的人定然清心寡欲,正合我这种懒得应付后院纷争的性子。
「所以大部分还是因为我侄子。」陆承彦显然没听出我话里的「深意」,脸色更沉了。
他二话不说,抄起我的腿弯将我打横抱起,转身放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床上,
跟着便去解自己的喜服腰带。窸窣声响里,他低头看我,声音喑哑:「多盼着我一点,
很难吗?「夫人?」窗外骤起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琉璃灯的光晕晃了一夜。
我像在浪涛里颠簸的小舟,昏沉间只剩一个念头:「谁说他不喜女色的?
他这精力旺盛得能掀了钦天监的屋顶!」……次日晨光透窗时,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正不轻不重地摩挲我的腰。我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大人,
该去观星台点卯了。」他却低头在我颈间蹭了蹭,像只耍赖的大型犬:「无妨,
已让人递了病假条。」5.因着陆承彦总吃干醋,见天儿挑陆景然的错处。再加上,
我攥着陆景然的软肋——他最在意科举出身的名声,但凡他对堂妹摆脸色,
我转头就能在翰林院找到他的座师:「太傅,您看景然这策论是不是太糙了?」「太傅,
景然说您讲课不如国子监的先生透彻呢。」「哎呀这可不行,怠慢恩师可是大罪,
我得去告诉吏部!」陆景然最烦旁人拿学问压他,偏在我这「婶娘」的搅和下,
天天被座师点名提问,稍有差池就被留堂罚抄。他跑去跟陆承彦告状,
陆承彦眼皮都没抬:「少胡扯,你学问本就不扎实,你婶娘替你盯着是为你好。自己不学好,
倒怪起长辈来了?」陆景然:「……」他只能把火气憋回去,每日对着堂妹虽没好脸色,
却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冷待,总算维持着表面平和。可近来,陆景然奉旨去江南巡查,
回来时竟带了个据说是路上救下的孤女,眉眼间已有孕相。我和堂妹正在廊下绣帕子,
她手里的针戳歪了好几次,声音发颤:「姐,不是怕他……」我头也没抬:「怕什么?
左右有我在。」堂妹咬着下唇,指尖泛白:「是他带回的那个姑娘,
说……说要进府给我做妹妹。」我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针尖刺破了指腹,
血珠渗出来:「他敢。」以我对堂妹的了解,她向来逆来顺受,可这次她沉默了半晌,
忽然抬起头,眼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姐,我想回娘家了。」兔子急了还咬人,
陆景然三番五次糟践堂妹的尊严,把她逼到这份上,也算是他活该。
我望着她眼里难得的决绝,竟生出几分「总算开窍了」的痛快,拍板道:「走,
他陆家留不住你,我这婶娘也不伺候了。」6.晚间,陆承彦刚从观星台回来,
便如往常般黏过来,指尖刚搭上我的肩,就瞥见了我案上那份写好的和离书。
陆承彦故作镇定,目光却在纸上粘了半晌:「和离书?你的?「好好的为何要离?
「是景然那小子又惹你不快,还是让你堂妹受委屈了?」隔着一层衣料,
我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他问题太多,我拣了句实话说:「不是我的,
替堂妹写的。」陆承彦紧绷的肩背霎时松了,长舒一口气:「那就好,还来得及。」
他怕是高兴得太早了。我在心里暗笑:傻书生,我的早写好了,压在妆奁最底下呢。
……堂妹往日里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人,可这回做了决定,倒像是换了个人,
大清早来我院里时,眼睛亮得惊人:「姐,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却眼下泛着青黑,
困得直打哈欠:「姐,以后别来这么早,我熬不住。」「你咋了?」堂妹凑近了些。
我咬着牙咒道:「昨晚被狼崽子啃了半宿。」该死的陆承彦,这婚必须离!堂妹是个实在人,
真当我遇上了野兽,先絮絮叨叨嘱咐我往后小心,才坐下来跟我合计和离的事。
刚把和离书誊抄好,连带着后续的打算都捋顺了,外头就传来动静——陆景然巡访回来了,
向来端着架子的他,竟亲自从马车上扶下一位娇弱的女子。那女子眉如远山含黛,
鬓边簪着朵沾露的白茉莉,怯生生躲在陆景然身后,手却紧紧护着小腹。
陆景然扫过闻讯赶来的众人,视线落在堂妹身上时,
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阿绾怀了我的骨肉,进府后你们都当敬着,谁敢怠慢——」
话没说完,可那眼神里的警告,谁都看得明白。下人们的目光在那女子和堂妹之间来回打转,
窃窃私语像针似的扎人:「怪不得状元爷不疼少夫人,这位瞧着才是真心疼的。」
「都有身子了,这是要抬正房吗?」
也有几个替堂妹不平的:「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哪有让外室登堂入室的道理!」
可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议论盖了过去。堂妹照着我们商量好的,下唇咬得泛白,
长长的睫毛垂着,落下一片愁苦的阴影,泪珠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转身时,
泪痕还挂在脸上,眼底却没了悲戚。我扶着她的胳膊,低声嘱咐:「对,就这模样。
「回房后把和离书摆在梳妆台上,就说想跟我去城外别院住几日。「旁人只会当你伤透了心,
谁也猜不到咱们是要借机脱身。」计划得正妥帖,冷不丁一声怒喝炸响:「混账东西,
给我站住!」不远处,陆承彦披着一身寒气从官轿上下来,手里还攥着未及收起的星盘,
眼神如寒星坠地,直直射向陆景然,看得人心里发怵。7.再桀骜的侄子到了他叔父跟前,
也得乖乖收起棱角。陆景然刚想溜,就被陆承彦一把薅住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扔进祠堂,
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我和堂妹站在抄手游廊上,
听着下人的回话:「二公子被先生罚跪在祖宗牌位前了。」
没过片刻又来报:「大人取了戒尺,说是要亲自教训。」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陆景然挨打的闷哼声断断续续传出来,陆承彦的怒斥却字字清晰:「翅膀硬了是吧?」
一戒尺。「敢把不清不楚的女人往家里带。」又是一戒尺。陆承彦语气平静得可怕,
可每回戒尺落下的力道都带着劲风:「混账,想让你婶娘跟着受气,就明说!」
……堂妹站在祠堂外的石榴树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她脸上,我竟看不出她是松快还是犹豫。
我心里打鼓,试探着问:「还想走吗?」她向来心软,如今见陆承彦为她出头,
陆景然又被打得够戗,说不定就改了主意。毕竟夫妻一场,
能忍过去或许就……她却反问:「姐你呢?」我本就是为她才进这侯府,
自然以她的心意为准:「你走我就走,你留我就……」话没说完,她已经转身往我院里走,
脚步比来时稳当得多:「走,现在就收拾东西。」我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果然没白疼她。